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,我很長一段時間真的認為,人生中再也不會有比那更痛苦的日子了,那時候每天的心情都是灰色的,每天都充滿憂鬱痛苦。我走路回家的步伐愈來愈快,在還有快一年的時候,就好想趕快畢業逃離那個處境。也是從那時候,我才開始想念小學一二年級的朋友。
國小一二年級聽起來很遙遠,但我卻仍然記憶清晰,甚至比後來的很多時期更加歷歷在目。因為大概從六年級以來,當我開始感覺痛苦的時候,就會回想小時候的那段時間,那時候的我還是可以自然說話的我,還常常跟其他同學一起玩,還有真心親近的好朋友。雖然那時的我已經比其他人更安靜,但在小時候那段日子,似乎不僅沒有成為困擾,甚至是讓人喜愛的特質。
漸漸開始沉默的時間大抵從離開一二年級(離開那個安親班)以後,本來算是比較安靜而已,在班上都還有固定一起行動、一起分組的同學,到五六年級時卻變得困頓,因為原本最好的朋友從某個時間起就常常被霸凌,其實是因為她被霸凌,我才開始變得沒有朋友的。我對所有的霸凌幾乎置身事外,但卻仍舊感到非常痛苦。比如,我必須在沒人看見的時候快速教完她功課,必須在大家都不注意的時候借她文具,在走廊上當她走到我身邊,我只想繞遠路讓自己不被班上其他人看見。我知道不該拒絕她,如果她沒有我,整個班就幾乎沒有人能幫助她了,我知道她只是有點白目,但大體上沒有做錯任何事。當我在教她作業、借她東西被其他人阻止的時候,我就轉身離開她,然後對此覺得歉疚,因為我知道我離開了她幾乎就找不到別人了。
很多年我都背負著這些歉疚,為了這種種事情,還有答應跟她同組卻又反悔這樣的事。而且這些都只是跟我之間的事,她在整個班被霸凌的各種場面其實是,我作為一個旁觀者,看得非常心痛難過的。雖然我什麼也沒有說,我看起來就跟其他所有同學一樣,只是像看一齣好戲,或是不理會那些每每上演的離譜場面。我看起來確實是無動於衷的,但在我心裡,其實是完全不能認同、完全覺得心痛可怕的。可是事情卻又不只如此,在我心裡也有各種與她之間的過節。很多次我想對她吶喊,妳說妳是我朋友,可是妳遠不比別人更在乎我,妳不比那些跟我不熟、不算是我朋友的人更重視、更珍惜我。妳對我的方式,像是遇到問題就推給我、事情出差錯說是我做的等等,甚至連其他同學都看不下去啊。
雖然這種種事情,其實不比我看她被霸凌時更加心痛。可是在我離開以後,很多年來當我回想起五六年級那段日子,我最想念、最喜歡的人,卻是當時班上的那個霸凌頭頭,她是位個性像大姊般的女生,儘管她也曾對我不好,為了要我離開那個被霸凌的同學,但在國小畢業沒再見她以後(我們不同國中),每次回望從前那段日子,除了很多複雜又深沉的痛苦之外,關於美好的記憶卻竟然只記得她。我記得她對我真心的喜歡,彷彿所有發生過的事情都與此無關那樣,記得她像那段時間裡幾乎唯一的美好記憶。
不過這般外在的描述從前的事件,其實不足以呈現出我那段時期的痛苦。我所有想死、想自殺、想消失的負面想法全是從那個時期開始的,真正讓人痛苦掙扎都的在深層的地方。當時的我想消失,也由於現實的霸凌因素,我儘可能消除自己的存在感,我走路愈來愈快而且沒有聲音,為了逃離人群,然後在學校更加不自然地沉默,整天只跟人說不到五句話,說的聲音也愈來愈小,到後來,我甚至連笑也沒有聲音了。
剛上國中時,因為如願地沒有跟任何這時候的同學同班,所以我開始過得比較開心,但也明顯看得出不同,老師對我的態度是「要讓妳在三年內足夠社會化、有辦法自立」。我也清楚這一點,所以一直很努力,因為我也不願變成這樣的,但是早已經忘記如何能不對世界害怕了。我在國中時很開心,雖然不太說話但常常笑,只是我的笑一樣沒有聲音。從六年級不知什麼時間開始,我是真的忘記如何正常地發出笑聲了。雖然好像不太有人注意到這件事,但我就是沒辦法正常地表達情緒,我常常笑,但仍舊害怕引起其他人注意,即使認真地思考過,卻仍然想不起到底正常的笑是怎樣的。
在那個班上,男生中有很大比例是跟我同國小的,女生就大部分都不同。我可以跟女生們正常說話,沒辦法跟男生互動,不過在很多很多時候,當我需要時,會注意到我需要、會伸手幫助我的都是那些男生們。他們跟我幾乎沒有多少互動,卻會在我需要時出現,甚至是幾個會被其他人欺負的男生,看到我需要時也不猶豫地幫助我。當我想起從前那段日子,其實我所有最真心的感謝都是給班上男生們的。
在國中三年裡,我的進步是連我自己都驚訝的,雖然仍然只對女生而已。在國二升國三的暑期輔導時間,我兩年多來失去的笑聲終於回來了。那時候起,我才終於找回從前的自然的情緒表達,雖然仍只有笑這件事,在說話或表達其他情緒上,仍舊是無能為力,不知該如何做的狀態,但我記得那個時刻,第一次找回笑聲的時刻,這是多少努力、多大的進展,當時我在心裡為自己慶賀。
還記得在國小六年級的痛苦之中,我就知道自己不再為所遭遇的痛苦而掉淚了,因為知道如果那裡沒有人在,我是不可以去面對那些困境的,不能解決的問題就不能面對,因為如果承認那個處境,那麼眼前就只剩下自殺、死亡這樣的路了,所以即使是一個人的時候,我也不會落淚的。
但是在那段日子,我卻開始想念起國小一二年級的朋友們,甚至想念到哭的地步。更正確地說是想念小時候那段日子,那時候的我,還能自然地跟別人對話,男生女生都可以,那時候的我還不認識那些憂鬱跟負面,那時候的我還能跟外界自然地交流,擁有像所有人一樣地自然的快樂。那段日子的回憶開始清晰地浮上我心裡,或者說是我一遍遍地回想、重溫過去的快樂,如果沒有這些溫暖支撐著我,我會更加憂鬱且痛苦吧。不過在人生裡,我再也沒有像小時候那樣的快樂了,那段日子成了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,因為隨著我逐漸沉默、忘記如何表達,我再也不能是小時候自然的我了。也因此,國小後來的日子,還有國中的許多回憶,甚至比不上一二年級那般清晰,因為我一遍遍地回想,將它們複習得好清楚。
我所留有的一個那時期的紀念品,在國中時我仍是每看到一次就想掉淚,後來在國中畢業時,我反覆考慮到底要不要將它丟掉,因為總不能永遠停留在那時候吧,而且那時的所有朋友,即使念同個國中,我見到他們也都再不能跟他們說話了,就像所有國中班上的男生一樣。後來我仍舊沒法下決心將它丟掉,就把它收到房間裡看不見的角落,後來在高中三年內,都沒再拿出來看過。
去年終於在臉書上跟當時最好的朋友相認了,也簡述了當時的事情,曾經我只能見到他就假裝遺忘、假裝彼此早已不熟,事實上是因為再也無法跟他說話了,所以我才總是不跟他相認,好像什麼都忘了一樣。多少年來,那些事、那個人對我多意義深重,小時候就是我失落的原鄉啊。